1507639619392655.jpg

註:拉讓江──沙勞越的母親河。這條大河經常出現在李永平的小說中,成為一個重要的象徵。(圖片來源:李永平提供) 




李永平文學事業三階段



作者:詹閔旭(國立中興大學台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助理教授) 

原文刊於《文訊》386期,頁116-118。


  這篇文章打算介紹傑出華文小說家李永平不同階段作品的關懷、意義與美學表現變化。李永平成長於英屬婆羅洲殖民地,留學台灣、美國,最後選擇定居台灣,台灣成為作家發展一生文學事業的基地。李永平無疑是馬華文學與台灣文學舉足輕重的大小說家,代表作《吉陵春秋》(1986)以純正中文打造充滿中國情懷的紙上小鎮,投射離散華人的原鄉想像;《大河盡頭:上下卷》(2008, 2010)則將視野投回婆羅洲故鄉的重層殖民身世,為華文世界的雨林書寫豎立豐碑。小說家複雜的認同和跨國移動經驗在在反映於令人目眩神迷的文字世界,也榮獲中山盃華僑華人文學獎評委會大獎(中國)、紅樓夢獎專家推薦(香港)、國藝會國家文藝獎(台灣)等大獎的肯定。

  這篇文章題目訂為「李永平文學事業三階段」,「文學事業」似乎是比較世俗、功利、甚至帶點企圖心的用詞,但我希望藉此凸顯李永平身為一名在台灣經營文學事業的東南亞移民作家所面臨的種種現實挑戰:他如何處理充滿歷史文化包袱的婆羅洲題材?如何取得台灣主流文壇認可?三階段分期標準主要依據李永平自己提出的「文字三階段論」,也就是「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又是山」,但我嘗試以移民作家文學事業的版圖發展為切入點,勾勒李永平不同時期小說作品所蘊含的可能論述重點。


第一階段:華人視角的婆羅洲  


  李永平創作第一階段以《婆羅洲之子》(1968)、《拉子婦》(1976)兩本作品為代表。李永平自中學時期開始創作,既寫小說,也寫詩,取筆名發表於砂勞越當地報刊,可惜目前這些早期文章均已不見蹤跡。1966年,高中甫畢業的李永平將中篇小說〈婆羅洲之子〉投稿婆羅洲文化局舉辦的文學獎,獲獎後出版同名小說。《婆羅洲之子》是李永平生平第一本書,也成了李永平現存最早的創作紀錄。這本小說透過華裔少年混血身世歌頌當地多元種族在婆羅洲大地和諧共存的願景,小說情節顯然呼應當地政府文化政策走向(李永平日後在訪談中也承認),獲獎並不意外,卻也由此可見作家敏銳地留意到作家創作與讀者接受之間的權力關係。《婆羅洲之子》由婆羅洲文化局出版,香港友聯印刷廠承印,刊印數量不多。 

  《拉子婦》是李永平在台灣出版的第一本書,收錄〈拉子婦〉、〈圍城的母親〉、〈黑鴉與太陽〉等奠定作家文壇名聲的短篇小說,這些作品主題圍繞1960年代婆羅洲華人的生存處境與無止盡鄉愁。同名小說〈拉子婦〉是最值得留意的一篇,小說呈現婆羅洲原住民遭華人大家族歧視而慘死的悲劇,既批判華人血統主義,同時奠定李永平小說反覆出現的女性受難者形象。〈拉子婦〉是李永平在台灣完成的第一篇小說,逐漸展現台灣文壇帶給他的影響,這一篇作品由James Fu翻譯為英文,英譯本收錄於齊邦媛編輯的An Anthology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1976)。   

  《婆羅洲之子》是李永平在婆羅洲出版的第一本書,《拉子婦》則是他在台灣出版的第一本書,這兩部「第一本書」的小說背景皆安排在婆羅洲,馬來語、原住民語、各式外語雜處,點出作家創作的最初靈感泉源。儘管兩部小說的語言運用青澀稚嫩,屬於李永平定義的「見山是山」創作階段,素樸文字卻已觸及從華人觀點思考種族接觸、殖民主義、離散懷鄉等深刻議題,埋下李永平日後寫作關懷的軌跡。  


c1_2.jpg

註:沙勞越原住民姑娘。這些花樣年華、純真美麗的少女,經常出現在李永平的小說中,成為他歌詠、哀憐的對象。(圖片來源:李永平提供) 


第二階段:現代主義語言實驗  

  李永平創作第二階段積極尋覓在台灣文壇的定位,他寫作台灣題材、調度現代主義技法、投稿台灣兩大報文學獎,小說家期盼獲得認可的企圖心十分顯著。《吉陵春秋》(1986)、《海東青》(1992)、《朱鴒漫遊仙境》(1998)是此階段代表作,無論敘述觀點、時空觀或前衛大膽的語言實驗,在在標示李永平的台灣現代主義血緣,讓人一探王文興、白先勇等台灣現代派小說家帶來的影響。

  《吉陵春秋》講述一樁強暴案,小說家分別以十二個短篇小說,大異其趣的敘事觀點拼湊出少婦受辱現場及後續效應。值得留意的是,《吉陵春秋》的預設讀者在台灣,小說家在這本小說弱化南洋風土,戮力經營一座古意盎然的中國小鎮奇觀,並把日常人物對話淬煉成高度純化的中文敘述,這樣的語言美學選擇耐人尋味。《吉陵春秋》出版後深獲好評,入選亞洲週刊舉辦的「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也已出版英、日語譯本。

  《海東青》、《朱鴒漫遊仙境》小說背景移到台灣,這是馬華作家少見的寫作嘗試。李永平現代主義語言實驗到了這兩本小說更為基進決絕,《海東青》穿插冷僻生詞,「風颸颸」、「衚衚口」、「水霤紅」,構成紙上文字奇觀。學者劉紹銘戲稱,讀李永平作品需「抱著字典讀小說」,李永平日後也坦承這一本書陷入文字泥沼,走進「見山不是山」的創作階段。儘管如此,李永平對於語言文字的講究至今仍是小說家最為人稱道的特色。

  從第一階段的婆羅洲鄉土轉向第二階段的《吉陵春秋》的中國小鎮風情、《海東青》與《朱鴒漫遊仙境》的台灣書寫,我們看見作家開拓書寫題材的企圖心,但更重要的是,李永平在這一階段積極與台灣讀者對話,讓人一探東南亞移民作家戮力取得新居地文壇認可的過程。

 

c1_3.jpg

註:1969年,就讀國立台灣大學外文系。攝於台北市陽明山。(圖片來源:李永平提供) 


第三階段:世界版圖裡的婆羅洲   

  自1990年代末期,李永平以故鄉婆羅洲為書寫背景陸續完成系列小說,《雨雪霏霏:婆羅洲童年記事》(2002)、《大河盡頭:上下卷》(2008、2010)、《朱鴒書》(2015),合稱「月河三部曲」,至此邁入李永平創作第三階段。這一階段是李永平的「見山又是山」時期,既指小說家放棄古奧冷僻的文字實驗,同時他也回過頭書寫婆羅洲原鄉,呼應早期創作關懷,只不過,他跳脫早期華人移民視角,轉從世界史格局思考婆羅洲的位置。

  第三階段具有兩項特色。首先,跨文化雜糅是此時期作品核心關懷。自《吉陵春秋》、《海東青》兩書出版後,李永平往往被定位成中華民族主義,「月河三部曲」卻大異其趣。學者黃錦樹主張,「月河三部曲」雖是華文創作,但小說人物所使用的溝通語言應是華語、英語、馬來語、加上原住民語言,呈現迥異於《吉陵春秋》的純正中文世界。

  第二項特色,這一系列小說投射出重層原鄉情結。李永平高中畢業後離開故鄉,移居異鄉的離散經驗化為他源源不絕的寫作養分。有意思的是,作家心心念念的原鄉,不只一處,有別於一時一地的自傳式書寫,李永平這一系列小說穿梭於婆羅洲、台灣、唐山大陸之間,展現作家盤根錯節的認同。

  月河三部曲融匯婆羅洲原住民族、西方殖民經驗、日本殖民創傷經驗、馬共游擊隊秘史交織錯綜出近代世界地圖,開闢華語文學獨樹一格的眼界。論規模篇幅、論小說視野、論美學成就,第三階段創作是李永平窮盡畢生生命經驗與自我反思所寫下的力作,亦留下李永平從台灣走向世界的足跡。

  

c1_4.jpg

註:2015年8月,離別三十年後,第一次返回沙勞越探親並掃墓,祭拜父母親。(圖片來源:李永平提供)